那年夏天來得早,大學生的暑假都還沒到,他們就先一步踩進盛夏。
腥羶話題從來不在學生間受忌諱,只是離開了最象徵青稚的高中校園後,無可避免被自動默認作半個成人,那些情色掙脫義務教育的年歲桎梏獲得自由,同時卻更明白了低調。耍耍嘴皮的黃腔不再純粹出於戲弄,也不再那麼赤裸張揚的出現在公眾場合,慾望進入增長的全盛期,唯一不同的是他們開始懂得摸索,摸索建立在基本禮儀和尊重上,目光、暗示、話語間若有似無地閃過意圖⋯⋯那些大人們的方式。
把藤堂蓮的實際年齡換算進人類的年齡層分佈的話,不多不少也是大學生年紀,身為萬事屋末子的黑瀨早良則大抵小了他一兩歲。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差距,甚至不被當成一回事,再者要論差距的話,也找不出比起故鄉和性格上更兩極的地方了。
人類成長歷程中的潛規則對他們不適用,但都不分種族一起生活了這麼久,適用不適用、能理解無法理解的,多多少少也全懂了大半,所以藤堂蓮認為這就是人類口中的那種感覺——成長痛。大概是這樣的。
因為黑瀨早良總像個什麼也不懂的木頭,不諳世事、反應直白簡潔、不去多想⋯⋯但這正好,藤堂蓮想,這正好。正是因為什麼也不懂、不多想,毫不遮掩最真實的情感,所以好懂。藤堂蓮數不清在心裡感激了幾遍早良這方面的單純,好比當他無意識伸手就揉上那叢比自己高了許多了金色腦袋,而對方抬眼看他時還能理所當然的回應:就摸摸罷了。因為那雙眼的困惑明顯僅止於:幹嘛?毫無他意的二字疑問理當也不需要得到多正經的答案,只要黑瀨早良沒多想,藤堂蓮也就不必多費心思猜想,一切都有既定的模式與規律,顯而易見的路線和如期抵達的終點⋯⋯但這也不好。他又想,非常不好。
畢竟這也等同,就算他自己再怎麼多想,黑瀨早良也不會因此多想。不,這不好嗎?不知道,不確定,為什麼只有他非得想這麼多不可?⋯⋯畢竟那是黑瀨早良吧。 欲求的對象無意的話,讓他有意就行了。(順帶一提,這是那隻老狐狸教給他的。)
朗朗晴天,陽光熱得燙人,儘管濕氣不高也讓皮膚滲出薄汗。藤堂蓮討厭這樣的天氣,天空明朗得惹人火大,蟬鳴鳥囀,風起風止,葉蔭和碎了一地的光亮,還有那抹日光下格外醒目的金燦。生來一頭金髮就夠顯眼了,皮膚又白,踏進這樣的晴空萬里下簡直像成了第二顆太陽似的。
萬人迷學長罕見的在這樣晴朗的天裡現身校園,女孩們紛紛議論著,難道是來見人?不對呀,學長最討厭熱天了,究竟誰能讓學長做到這程度?聒噪的常態,聲音壓得再細,語氣的雀躍也遠遠超出了悄悄話的基準。萬人迷學長全聽見了,但學長什麼也不說,只笑笑附和:是啊,究竟是誰呢—— 可換句話說,還能是誰呢。
黑瀨早良餘光裡終於找到他,從球場那兒小跑著過來,藤堂蓮在蔭最濃的那棵樹下等。 「嗯,毛巾、水和鞋。」 蓮把雙手上的東西交出去,然後他看著早良同樣乖巧地伸出雙手接過,接著緩了幾秒才發現這樣自己沒手能動作。萬人迷學長笑了,可三十度的高溫屬實悶得他沒幾分餘裕,再加上身前站了隻渾身散著層熱氣的金毛犬,動也不動的杵在原地,離他不過半截手臂的距離。暑氣蒸騰裡藤堂蓮還是擰起眉,又拿回了幾秒前給出去的水和裝鞋的提袋,讓人先把身上的汗擦擦,一面領著對方往不遠處的涼椅走。
好啦,他說,坐下換吧。提袋被擱到長椅邊處,他抬抬下頷,站在一旁接過早良褪下穿壞的鞋,再把袋子裡自己帶來的鞋遞出去。 這傢伙,連腳踝也是白的。藤堂蓮瞇起眼,多虧徐風,腦子稍微不那麼沉了,熟悉的氣味挾雜汗水的鹹一併迎來,像海風。他很久沒特別去留意自己呼吸時的力道,太輕或太重,露餡了又如何呢,黑瀨早良甚至不會察覺他呼吸的意圖,彷彿他分神去捕捉的只是團什麼也不是的空氣。
他用膝蓋推了推水瓶示意,對方於是聽話的擰開蓋子喝水。接著他伸手去接起那些星星碎片一樣的金色髮尾,對方就抓起掛在頸間的毛巾繼續搓乾腦袋上的水分。然後他幾乎要碰上背心外覆著汗滴的手臂⋯⋯ 「擦乾點。袋子裡還有一條,髒了記得換。」最後他說,指尖連著手都收了回去。 「嗯,知道了。」
聽見回應後他伸了個懶腰,扭扭莫名僵硬的肩頸。「那我走啦。別曬中暑了,你很重。」
「你不坐嗎?」金毛犬忽然抬起頭。 「我坐幹什麼,東西送到就行了吧。還是你扭傷腳了?」 「哦、沒⋯⋯以為你要等我一起回去。」
那條毛巾罩在黑瀨早良腦袋上,不太平坦的攤著,隱約露出的後頸像被曬傷了那樣通紅。
「⋯⋯行啊,等你吧。」
藤堂蓮很深的嘆了口氣。你真的清楚我想做什麼?他問,這是第三遍。
「我說了我知道。」 黑瀨早良答道,第三遍了,答案還是一樣。⋯⋯真的假的? 「所以你一直以來都清楚我在想什麼,是這意思嗎?」 「⋯⋯不清楚具體內容,但感覺得到你在想事情。⋯⋯有關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