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薊一大清早就在到處找人。他蹲在帳篷外的火堆取暖,一見路過的人就喊聲問:呦,你們見著我家大哥沒?可惜目前的回答都是否定。他知道昨晚夜半東暘離開了房間,他正好也在那時候朦朧翻身,依稀聞見布料摩擦和門把轉動的聲響。蘇薊暗忖,反正這人也知道我會醒。他蜷起身,在未闔攏的窗縫淌進的夜風裡把自己裹進被褥,意識恍惚間又漸漸入睡。翌日一早他毫不留情的踩上那噪耳的鐵梯,不去留意餘光也知道下舖沒有人,他盥洗完後套上冬季用的軍服便離開房間走往營區。蘇薊喜歡冬天,比起任何季節都喜歡,光是吸口氣那竄入肺腑的冰涼空氣就令人沁脾。長官,忽地有下屬由後頭喊他,他回頭,哦,怎麼,看到那蠢蛋了嗎?來者乾笑幾聲說沒有,先是放了個板凳給蘇薊後又遞給他一瓶熱咖啡。您坐著吧,我們有看到東長官再來向您報告。蘇薊笑了笑說,謝啦,天冷記得穿暖些。他說著在心裡感嘆:看來能有這群好部下我也是造福了。⋯⋯那傢伙,不知道外套帶的夠不夠厚。蘇薊邊想邊撓撓腦袋,空出的手打開易開罐喝了口還熱乎的咖啡,隨之湧上的暖意頓時傾佔腦海,他愣神了幾秒後叼起煙點燃,尼古丁和咖啡因充斥,蘇薊闔上眼去感受那股好似戰場屠戮間緊繃神經甚至令人成癮的勁道,滲入皮膚、灌入血管、刻上骨肉。再睜眼,那雙如鷹銳利的金瞳直直闖入他眼底,而他的模樣也映入對方眸裡——看起來真挺蠢的。⋯⋯嗯?我操。蘇薊回過神,終於看清自己面前的黑髮男人,下意識就要抬手給出一拳,只可惜被人擋了下來。⋯⋯你有什麼話想說嗎?蘇薊問,那人答:你似乎該反省一下一早見到上司就要拳腳相向這個問題。黑髮金瞳的上司用他好看的臉挑起一側眉笑道:怎麼,我才出去那麽一下子你又沒睡了?蘇薊抽回被抓在對方掌裡的手,挽起滿面笑容的臉抽搐著嘴角,咬牙切齒:你不覺得你才是應該解釋的那方嗎?蘇薊剛點的那根煙早被扔到地上,東暘伸手拾起後撢了撢灰,叼進嘴裡吸了一口,吁到部下臉上。就出門一趟,也沒離開營區。他頓了頓,恍然似的問:難道我還需要向你報備?蘇薊越聽越氣,連煙都沒心思搶,手裡拎著那罐咖啡起身逕自鑽進帳篷裡。啊,這是真生氣了。東暘心想,把煙叼在嘴裡起身坐到板凳上。算了,反正軍人的職務裡也沒有討部下歡心這回事。他仰首吐菸,為自己身上套的薄外套打了個噴嚏。傍晚,沒有晚霞的冬季很早就黑了天,營火還得繼續燒著,東暘伸手從其他部下送來的木柴堆裡扔了幾塊進火裡。黑髮男人瞪著火堆發呆時帳篷那兒傳來動靜,蘇薊出來了。他也沒管對方是不是還在生氣,開口就招呼人坐下:呦,這裏。他伸腳指指一旁的空板凳。今天沒去食堂吃不到好東西,他說,喝了口不知何時出現在手裡的酒。但聽說濃湯挺好喝的,新兵裡來了個會做料理的。黑髮男人說著一面拿起另一個酒杯斟上半杯紅酒,遞給蘇薊,說:喏,先暖胃。這搞得蘇薊有些尷尬,白天他自顧自地發脾氣,為什麼這人一副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姑且他還是伸手接過了那杯酒抿了抿,隨口抓了個話題:今天一整天都沒召集,看來是沒什麼事吧。東暘聳聳肩,差不多吧,就當作遲來的休假,閒著沒事也挺不錯⋯⋯怎麼,你沒休息嗎?男人一皺眉蘇薊就下意識縮起肩,接著他又想:不對,他這是在怕什麼?有什麼好怕的。對,該怕的是這傢伙。蘇薊深吸口氣,將目光輕輕從過份熱燙的火堆掃到東暘身上。睡了,他說。⋯⋯至少睡了。不錯。男人頷首,有睡就好。蘇薊登時不知道該回什麼,白天的疙瘩還卡在那兒。手裡的酒又被他灌了幾口,東暘看向他叮囑:別喝太快,到時候你一倒可是倒進火裡。蘇薊聞言不悅的瞇起眼:我酒量有那麼差?他問。不是說你差,男人嘆口氣解釋道,順手把自己的酒杯斟滿。容易醉就是因為喝太快,試試喝慢點你也不會那麼難受。蘇薊沒應聲,只乖乖照人說的放慢了喝酒的速度,喝了幾口後他把酒杯擱在火堆前,開口:話說是今天吧,東長官的忌日。這是蘇薊今天窩在帳篷裡時想起來的,那人是把還是孩子的東暘從戰地帶回來的軍官。東暘那時頭部受了重傷失憶,在軍方醫院躺了好一段時間,就此在軍中繼續生活,然而將東暘帶回來的軍官在兩年後病逝,那之後的東暘能說是被軍方扶養成人。每年初冬,接近這時段的東暘都顯得特別寡言,然後在忌日當天一個人去那位軍官的墓前坐上大半天,不笑、不哭、不語。黑髮男人聞言一頓,金眸瞥了眼蘇薊,從口袋裡翻出被揉皺的煙盒叼起煙,說:怎麼,你記得啊。他說,另一手還沒摸到打火機蘇薊就點著火湊過來,喏。東暘俯首吸口氣點燃,把字句混進霧裡:我以為沒人記得了。蘇薊伸手去拿在火堆旁被暖好的酒:這不是有你嗎。他淺淺抿了口,晚點也帶我去一趟。你?東暘蹙眉,帶你去做什麼?蘇薊笑笑:當然是去報告長官這段期間如何照顧我啊?還是你覺得應該反過來,這段期間我是如何照顧你⋯⋯閉嘴。第二次,黑髮男人把煙吁到他臉上,蘇薊嗆了起聲後抗議,我又沒說錯。他揮了揮面前的煙,這段期間我們要是沒有彼此,都不知道死幾回去了,你有什麼想抗議的嗎?東暘捏了把他的臉,說:多嘴。語畢後執起酒杯繼續喝。這哪算多嘴,蘇薊反斥,況且每年就這一天你去找他,然後多半什麼話也沒說就呆坐在那兒吧,長官不無聊死了⋯⋯聽到這東暘忽地笑了,好啊,他說,那以後每年都帶你去,然後就由你來向他統整報告我過得如何。他說著拍拍部下的肩。⋯⋯蘇薊聽著想了想,慢著,我這是不是又給自己找事了?黑髮男人冷哼,那聽起來像在笑:誰知道。